2023年，上海“兩會”期間，多位代表提出關于發展文化產業、提振文化消費的建議。文化產業作為上海的支柱性產業，勢必是未來上海推動新經濟發展加速的引擎。澎湃研究所推出專題《上海文化產業全景報告》，呈現上海文化產業演進之路，關注文化產業的過去、現在、未來。

　　一、世界性的數字文化發展潮流

　　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期，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研究報告，全球文化創意產業達到2.25萬億美元的市場規模，吸收就業人數達到2950萬，成為推動經濟增長、促進文化多樣性、造福人類社會的重要潮流。隨著世界范圍內數字經濟的快速崛起，文化產業進入到數字化轉型升級的新階段。

　　雖然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猛烈地沖擊了以人際交流和現場互動為主的文化產業門類，包括會展、文博、演藝、電影放映等，但是數字文化新業態卻快速崛起。根據2022年世界唱片協會頒布的全球音樂報告，近年來，以音樂生產的數字化、音樂傳播的網絡化、音樂消費的場景化、音樂加工的智能化為特點的數字音樂，成為國際音樂產業貿易的強勁引擎。在2021年全球錄制音樂的市場營銷收入中，實體音樂制品(唱片、光盤等)僅占19.2%，整體上的流媒體音樂占比高達65.0%，下載及其他形式的數字音樂占4.3%。

　　數字經濟與文化產業的深度融合，催生了大批數字文化產業新業態，包括數字出版、數字音樂、游戲電競、MCN(多頻道網絡傳播)、沉浸式體驗等。它們以在線、智能、交互、跨界為四大特征，推動了要素重構、場景再造、流量升級、價值創新和普惠民生。其重點在于：以數字數據作為核心要素，依托“數據+計算力”而提升文化生產力水平;采用創新平臺，擴大流量規模;以文化賦能新場景建設，推動在線、在地、在場三種文化生產方式的有機整合。針對這一大趨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貿發會議等國際組織和主要國家，紛紛針對數字文化產業研究、頒布和實施了一系列重要政策。

　　在中國，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數字+文化”同樣成為大勢所趨。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提出數字化背景下的文化產業政策起步較晚，但因層次多、進展快、覆蓋廣，已逐步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數字文化產業政策體系。

　　從2016年國務院在《“十三五”國家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規劃》首次提出發展“數字創意產業”，到2022年1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頒布《關于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意見》，提出加快文化產業數字化布局，在文化數據采集、加工、交易、分發、呈現等領域，培育一批新型文化企業。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浙江等省市也因地制宜，紛紛出臺促進數字出版、數字游戲、數字廣告、數字文化貿易等方面的政策和實施細則。可見發展數字文化產業已經成為國家的大政方針，也成為各地增強文化軟實力、推動文化政策創新的重點領域。

　　鑒于此，本文通過觀察世界數字文化發展潮流，分析代表性國家在數字文化產業政策設計上的特點，以期找到數字文化產業發展的全球性規律，和為中國文化產業發展提供的借鑒。

　　二、美國的數字戰略與硅谷的導向

　　美國是全世界發展數字經濟最早、增長速度最快、產業規模最大的國家。根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頒布的《全球數字經濟白皮書(2022年)》，2021年，全球47個主要國家數字經濟增加值規模達到38.1萬億美元，其中，美國數字經濟蟬聯世界第一，規模達到15.3萬億美元，中國位居第二，規模為7.1萬億美元。

　　美國數字經濟的高速增長，與美國的數字化戰略密切相關。作為高度重視國家戰略與政策的作用的國家，美國所制訂的政策具有獨特的理念和機制。196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了“二十四國文化圓桌會議”，首次給文化政策提出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定義”(minimum definition),即“文化政策應該是指一個社會為了迎合某些文化需求，通過該時期可以取得的物資資源和人力資源的最優化調動，而制定的有意義的、特定的措施，以及干預的或不干預的行動的總和”。

　　在面對數字化的大潮時，美國在制訂政策方面做出了最敏銳、最密集和最持續的反應和支持，以此形成了戰略性的先發優勢。在技術領域，美國率先出臺了《21世紀信息技術計劃》等;在國防領域，美國密集出臺了《國防部數字工程戰略》等;在政務領域，美國連續出臺《數字政府戰略》等;在產業領域，美國積極推動《美國全球數字經濟大戰略》等，這些政策形成了五個鮮明的特點：以前瞻性和敏銳性作為美國制訂數字化政策的基本立足點，強調技術領先、鼓勵創新是美國推動數字化政策的優先位置;打造數字基礎設施，促進萬物互聯、社會共享和數字治理是美國數字化政策的有效實施;加快國際數字貿易及自貿區建設是美國數字化政策的一貫原則。

　　在美國數字戰略的框架下，硅谷成為數字文化產業包括新型企業、新型業態、新型模式最為集中的誕生之地。數字文化產業新業態的成長并非無本之木，需要一個鼓勵創新的產業生態系統。而創新即“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包括五大關鍵要素即產品、技術、市場、資源配置和組織的重組。1990年代，美國學者亨利?埃茨科威茲(Henry Etzkowitz)和羅伊特·雷德斯多夫(Loet Leydesdorff)提出了“三螺旋理論”，認為大學、產業、政府的互動催生了創新，而硅谷則在實踐中開創了大學-產業-政府-資本“四輪驅動”創新模式。硅谷集中了斯坦福大學等名校，匯聚了一批美國的國家級實驗室，集聚了黑石集團、紅杉資本、德韋杰、凱鵬華盈等80多家全球知名的風險投資公司。硅谷人均獲得的風投為3945美元，遠超美國其他地方的人均43美元。“四輪驅動”的創新生態催生了皮克斯、谷歌、臉書、奈飛、YouTube等世界領先的數字創意企業，比如元宇宙的領軍企業臉書(后改名為Mate)在初創時期就獲得了著名投資人彼得·蒂爾50萬美元的投資和吉姆·布雷爾100萬美元的投資，為它后來的快速成長打下重要基礎;而率先開辟三維數字動畫的皮克斯(Pixar)，突出了“技術+藝術=魔術”和“培養集體創造力”的文化理念。皮克斯先后創作了《海底總動員》《飛屋環游記》《玩具兵總動員》系列等開創性的佳作，推動其市值持續升高，在2006年以74億美元被迪士尼所并購，成為數字創意與投資驅動相互賦能的經典案例。

　　硅谷的一系列精彩案例啟發人們：數字文化產業新業態在“最先一公里”的初創時期，有巨大的不確定性，也是它們最容易夭折的階段。而推動創意、技術、市場、資源配置和組織的密集新組合，有助于讓它們在反復的試錯中發現最佳的創新配比方式，從而提高創新的成功率。如多頻度網絡傳播(multi-channel network，MCN)，作為為視頻內容的開發者提供多樣化的中介服務，實現快速反饋與供需對接的文化經濟新業態，就是在2006年開始在硅谷孕育的。它以 “下一代網絡”(Next New Networks)的原創視頻分發中介機構為雛形，大大提高了投入產出效益。而視頻平臺YouTube通過動態監測全網的數據，發現凡是獲得廣告主青睞的新創視頻，背后都有MCN機構在運作，包括指導內容編排、協調團隊、管理版權、銷售服務等。鑒于此，YouTube在2009年積極扶持MCN機構的發展，并且在2011年收購了“下一代網絡”，通過實施“YouTube Next”計劃而促進MCN新業態獲得規模化發展。

　　三、“數字英國”與倫敦的產業集群

　　英國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發源地，也是全世界最早把創意產業列為國家戰略的國家之一。英國雖率先享受到工業文明進步帶來的優勢，也敏銳地感受到傳統工業必須深刻轉型的壓力和未來數字經濟的大潮沖擊。有鑒于此，英國政府先后出臺了多項政策，以數字經濟為先導，開啟“數字英國”轉型之路。

　　2015年年初，英國政府出臺了《數字經濟戰略(2015-2018)》。2017年3月，英國文化、媒體和體育部發布《數字戰略》，該部門也正式改名為：數字化、文化、媒體和體育部，體現了英國政府對數字革命的巨大期待和實施決心。2022年6月，面對疫情的沖擊，數字化、文化、媒體和體育部頒布最新版的《英國數字戰略》(UK Digital Strategy)，將“創意與知識產權(IP)”列為六大關鍵領域之一，突出對數字科技與創意內容的深度結合的重視。

　　倫敦是英國推動創意產業和數字科技發展的核心城市。根據英國國家科學與藝術基金會的研究，英國的47個創意產業集群(Creative cluster)包括三種類型：高成長性，高集聚性，和兩者兼具性。其中，3個在格拉斯哥等北部城市;10個在愛丁堡等中部城市，其余34個創意產業集群則都聚集在倫敦等南部城市。

　　倫敦把沉浸式體驗作為創意研發的重點領域，是世界范圍內研發沉浸式體驗的主要基地之一。根據倫敦創新署的一份研究報告：2016至2021年間倫敦沉浸式科技公司吸引的風險投資高達10億美元，為歐洲之最;倫敦的VR和AR使用量占全英的比重為33%;倫敦擁有215家沉浸式科技公司，占全英總數的48%，國際數字科技巨頭如谷歌、Snap Inc. 和Meta正在倫敦打造沉浸式科技項目。而阿迪達斯、三星和歐萊雅等全球品牌也來到倫敦，與Pebbles Studio等從事虛擬現實、AR體驗和3D動畫的頂級工作室合作。其中，Meta在倫敦4000多人的開發機構是它在美國以外最大的工程基地。倫敦的經驗證明：發展高成長性和高集聚性的文化創意產業新業態，需要在數字科技與創意內容之間保持良好的互動。這不但是兩類機構的協作，即以科技研發激勵內容的創意，以新穎內容引領技術迭代，更是兩種文化的交融，因為數字科技的發展需要遵循規律、反復試錯、嚴謹論證，而內容創意需要發揮靈感、自由聯想、天馬行空。這就需要在產業政策、企業管理和人才培育方面，把技術開發與人文精神相結合，保持“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兼容度和彈性張力，才能激發出跨界合作的巨大創造力。

　　除了在數字化領域對沉浸式體驗的深耕之外，作為戲劇之城的倫敦，也研究開發線下的沉浸式體驗產品，如波浪般地接力向國際市場推廣。以沉浸式體驗演出《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為例，它是英國龐奇德雷克劇團首創的沉浸式戲劇之代表作，2003年首演于英國倫敦，2016年經過再度創作后推出上海版，開創了連續演出超過1400場、觀演人次逾44萬，平均上座率高達95%的駐演新記錄。它創造性地融入了裝置藝術、環境戲劇、行為藝術等先鋒藝術的特點，利用一個特定的地點改裝成開放型的場景。它讓每一個觀眾可以自行選擇想去的地方和想看的場景而獲得與眾不同的體驗，從視覺、聽覺、觸覺甚至運動感等多方位地體驗戲劇的奇妙魅力，從而顯示了沉浸式創意IP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和影響力。

　　四、日本“泛在互聯”與“智慧東京”的魅力

　　日本把發展泛在互聯的超智能社會作為21世紀中葉的戰略目標，將“實現科學技術立國”定位為日本增長戰略的第一支柱。2016年開始，日本提出建設“社會5.0”(Society 5.0)并且逐步加以完善。它是繼狩獵社會(1.0)、農業社會(2.0)、工業社會(3.0)和信息社會(4.0)之后形成的“超智能社會”(5.0)。其核心是最大限度地開發和應用信息和通訊(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ICT)技術，使得網絡空間與物理空間高度融合，給人類帶來更富裕、更自由的“超智能社會”。依托ICT向必要的人提供必要的物品和服務，“超智能社會”將細致地應對社會的各種需求，讓所有的人都能在互聯互通中高品質地生活。

　　在此背景下，作為日本經濟、科技和文化的中心，東京在 2020 年頒布了《“智慧東京”實施戰略》，包括了“互聯東京”“城市數字化”“都廳數字化”三大任務，并出臺了一系列促進政策，以此鼓勵科學家、工程師、藝術家和媒體工作者等進行跨學科、跨領域的合作，探索智能化、數字化的新產品和新業態，并把它們及時推向國際市場。比如當地的專業團隊率先研發出用于可穿戴顯示器和智能眼鏡的新型RGB掃描投影儀/獨特的隔音藍牙麥克風 mutalk等，大大提高了人們在娛樂、展覽、教學領域的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體驗感。另一個案例是具有風向標意義的沉浸式數字藝術互動體驗teamLab。它由數字藝術團隊teamLab的創始人豬子壽之(Toshiyuki Inoko)領銜，集聚了400多位各領域的專業人士共同打造。teamLab體現了“數字技術將人類的表達與體驗從物質中解放出來”的新理念，形成光影交織、極具科幻感和視聽沖擊力的沉浸式數字展覽場館，顯示了科技與藝術的完美融合，被世界權威設計網站《designboom》連續兩年評為“全球十大必看展覽”。

　　“智慧東京”實施以來的成果證明：一個國際化大都市培育智慧城市生態體系，以此普惠城市社會，將大大提升廣大市民在全時段、全領域、全感覺地享受數字文化產業新業態的消費便利。這種豐厚的城市消費“底座”，又激勵了更多各領域的專業人士投身數字文化產業，創造新的生活美學，開發前所未有的新場景，從而成為城市文化的新地標。誠如世界多媒體協會聯盟主席哈威·費舍所說：“數字技術是發展文化和精神的強大力量……計算機語言引領了一種新的美學。網絡世界構成了一種充滿活力、適于溝通的新的文化時空，并使其成為風俗”。

　　五、阿聯酋建設數字經濟中心與迪拜“元宇宙戰略”

　　從全球視野看數字文化產業的發展，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文化互通和文明互鑒的必要性。硅谷、倫敦、東京等全球排名領先的創新城市，固然可以發揮科技、人才、資本、國際化等綜合優勢，而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重點城市，也可以揚長避短地設計獨特的數字經濟和文化發展戰略。

　　阿聯酋是其中代表性的一個。它由阿布扎比、迪拜等7個酋長國組成聯邦國家。2017年阿聯酋領導人頒布了《2071阿聯酋百年戰略計劃》，包括加強國家聲譽和國家軟實力，確保政府收入多元化，減少依賴石油等;2022年阿聯酋內閣會議通過了數字經濟戰略，其目標是在十年內將數字經濟對國內生產總值的貢獻率從9.7%(2021年)提高一倍至19.4%(2031年)，成為地區和全球數字經濟中心之一。

　　在這一背景下，迪拜積極致力于經濟多元化，特別是從政策角度鼓勵發展元宇宙等新業態，聚焦于開發數字技術、加強元宇宙監管、吸引元宇宙企業、發展元宇宙應用場景等重點領域。根據“元宇宙商業之父”馬修·鮑爾的表述：“一個大規模、可互動操作的網絡，能夠實時渲染3D虛擬世界，借助大量連續性數據，如身份、歷史、權利、對象、通信和支付等，可以讓無限數量的用戶體驗實時同步和持續有效的在場感。”迪拜在2022年3月頒布了首部虛擬資產法規，并成立了虛擬資產監管局(VARA)。VARA在當年5月成為第一個進入元宇宙的監管機構，在The Sandbox(沙盒)平臺上建立了元宇宙總部;迪拜王儲謝赫·哈姆丹·本·穆罕默德(Sheikh Hamdan bin Mohammed)在當年7月宣布啟動“迪拜元宇宙戰略”，計劃在迪拜開發一系列元宇宙的應用場景和先進技術，希望吸引1000家以上的國際企業;迪拜警方(Dubai Police)也成為世界上首批發布NFT的政府機構之一。它首批推出的150枚NFT，圍繞三大價值觀念即“創新、安全和溝通”而吸引了2300多萬人的興趣。

　　迪拜的經驗啟發人們：面對元宇宙等澎湃而來的新業態浪潮，必須敏銳地捕捉機遇，深入地把握規律，果斷地實施政策，才能通過虛實交互、以虛強實的方式，促進數字文化產業的新跨越，也為城市的轉型發展注入可持續的動力。

　　六、結束語

　　國際潮流與代表性國家在數字文化產業方面的政策設計，為上海提供了許多有益的啟發：第一，設計和實施數字文化產業的政策，應該是國家和城市推動數字化轉型之中長期發展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所謂“不謀全局，難謀一城”，必須從整體上營造有利于數字文化產業發展的優良生態，才能獲得可持續發展的成效;第二，要高度重視核心技術和重大項目的研究和開發。要通過文化與科技的融合，不斷開發數字文化產業的新型企業、新型業態、新型消費模式;第三，必須立足城市的獨特資源和優勢，把戰略前瞻性和實施有效性結合起來，適度超前地落實各項政策和實施細則，立足今天，布局明天，謀劃后天;第四，要順應國際數字貿易的規則和合作框架。必須審時度勢地把握好RCEP、CETTP、DEPA等自由貿易框架，壯大本土的數字文化產業主體，為上海數字文化產業的千帆出海提供強大動力。